1940年8月20日,托洛茨基在书房里发出一声尖叫,杀手雅克松趁托洛茨基不备,用登山冰斧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托洛茨基的尖叫和顽强反抗使杀手未能再打第二下,随后,杀手被闻声赶来的警卫制服。第二天,8月21日晚7点25分,一代革命伟人、两次俄国革命(1905年革命和1917年十月革命)的领袖、红
这次对托洛茨基的行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三个月前,还有过一次未遂的刺杀托洛茨基的行动。5月24日凌晨4点,二十多个身穿警察和士兵制服的人偷袭了在托洛茨基位于墨西哥城郊外科约阿坎住宅外边担负保卫工作的警察,未发一枪就制服了他们,然后走近大门,其中一人上前与值班警卫谢尔顿・哈特说了几句话,后者刚一开门,偷袭者便拥入院内,不费吹灰之力制服了熟睡的警卫们,刺客们在托洛茨基夫妇和他们的外孙(托洛茨基长女季娜伊达之子)的卧室周围架起机枪,对这两间卧室扫射达20分钟之久。在他们确信屋内人均已死亡,扔下了几颗燃烧弹和一颗重磅炸弹(没有爆炸)后,坐上停在院内的托洛茨基的两辆汽车,扬长而去。这场策划得如此精密的刺杀行动进行得如此顺利,射击的火力如此猛烈,在20分钟的时间内,仅对托洛茨基的卧室就发射了二百多发子弹,其中有一百多发打在托洛茨基的床上和床的周围。然而,只是由于托洛茨基夫妇和他们的外孙及时躲到床下而死里逃生,托洛茨基夫妇毫发未损,他们的外孙只是左脚受了轻伤,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难怪后来负责调查此案的墨西哥秘密警察首脑萨拉扎尔上校曾一度怀疑是托洛茨基自编自导了这次袭击,旨在给斯大林脸上抹黑。他下令逮捕了几个托洛茨基的警卫和秘书。在托洛茨基向墨西哥总统提出抗议后,警方的调查才转入正轨。事后查明,参预这次袭击的是墨西哥共产党员,其中有墨西哥著名画家、共产党员西凯罗斯。
事隔三个月后,开始了本文开头叙述的那一幕。在这三个月中,托洛茨基的住宅院内虽然风平浪静,但刺杀他的准备工作一刻也没有停止。就是在此期间,死神在一步步地逼近托洛茨基。这个死神就是化名为雅克松的杀手,此人是西班牙共产党员、苏联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简称格别乌,克格勃的前身)的特务,他的真实姓名是拉蒙・梅尔卡德斯。
在格别乌的精心策划下,他早在1938年就结识了美国托派成员西尔维娅・阿奇洛芙。后者师从西德尼研究哲学,懂俄、法、西班牙三种文字,是托洛茨基非常倚重的秘书。西尔维娅・阿奇洛芙是老姑娘,年轻英俊、一掷千金的雅克松向她大献殷勤,使她很快坠入情网。起初,雅克松还只是通过西尔维娅・阿奇洛芙获取托洛茨基以及美国托派活动的情报。在5月24日刺杀行动失败后,雅克松才正式受命刺杀托洛茨基。5月28日,雅克松送托洛茨基的朋友罗斯默离开墨西哥,他借此机会第一次跨进托洛茨基住宅的大门,初次与托洛茨基见面。后来,托洛茨基示意他的夫人娜塔利娅邀请雅克松与阿奇洛芙同他们一起喝茶。据托洛茨基的卫士们回忆,从5月28日至8月20日之间,杀手进入这座院落只有三四次。8月17日,杀手巧妙地利用托洛茨基愿意亲自指导同志们提高理论写作水平的特点,请他指正文章。两人一起走进了托洛茨基的书房。尽管二人独处时,托洛茨基有所觉察,提出今后不再在家中接待雅克松。但在三天后,当雅克松再次请他修改文章时,他又一次与杀手一起走进了书房。
后来,雅克松被判刑,在狱中关押了二十年,在此期间,他始终不肯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坚持说他是因为看到了托洛茨基的反革命真面目,才痛下杀手的。但后来的事实揭露了有关雅克松(梅尔卡德斯)的真相。1960年刑满释放后,他马上前往苏联,据克格勃高官苏道普拉托夫说,克格勃主席谢列平亲自接见他,授予他苏联英雄勋章,安排他任马克思列宁主义研究院研究员。他住一套四居室的宽敞住宅,还有两套别墅,他的工资相当于退休将军。1975年,他前往古巴任菲德尔・卡斯特罗的顾问,1978年去世,遗体秘密运回莫斯科。
1994年,当年负责刺杀托洛茨基工作的格别乌高官苏道普拉托夫的回忆录由小布朗出版公司出版,其中揭示了策划、组织这次刺杀活动的内幕。苏道普拉托夫回忆说,在大清洗的末期、即1939年初,他随时准备被捕。3月的一天,内务人民委员部头子贝利亚召见他,带他前往克里姆林宫斯大林的办公室。在那里任命他为海外谍报处副处长,专门负责消灭托洛茨基的工作,为此他可以动用格别乌的全部资源。贝利亚说,必须在一年之内干掉托洛茨基,理由是战争爆发是不可避免的,托派组织的活动严重影响了各国共产党的反战、保卫苏联的活动。斯大林在接见中说,托洛茨基是托派运动中惟一的政治人物,一旦把他除掉,托派运动将不复存在。最后斯大林还说,刺杀托洛茨基的行动如果成功,党永远不会忘记所有参预这次行动的人,不仅是他们本人,还有他们的亲属都将终身得到党的照顾。从梅尔卡德斯的命运来看,赫鲁晓夫还是践行了斯大林当年的承诺。然而负责这次行动的苏道普拉托夫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斯大林死后,在贝利亚垮台并被枪毙后,他作为贝利亚的党羽身陷囹圄多年。据苏道普拉托夫说,格别乌为那次未成功的刺杀活动拨款30万美元。袭击失败后,斯大林再次召见苏道普拉托夫,重申他此前对消灭托洛茨基的意义的分析。他说,一旦除掉托洛茨基,托派运动就将不复存在,我们就用不着再为对付托派分子花一分钱了。
斯大林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疑,杀死托洛茨基对第四国际是一个重创。不仅对第四国际、对布尔什维克、对苏联,托洛茨基都是一个不可取代的人物。但第四国际并不像斯大林所预言的那样,它在托洛茨基逝世后并没有消亡,这个运动推出了像厄恩斯特・曼德尔这样的理论家、思想家,虽然它没有像十月革命那样掀起波澜壮阔的历史潮流,但在今天共产主义运动的低谷时期,它却展示了蓬勃的生命力。近年来法国大选中的左派的胜利主要是第四国际的胜利,它在反对全球化、新自由主义的运动中发出了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只不过国内鲜有人知罢了。
刺杀托洛茨基行动的过程、杀手的命运以及这次刺杀行动的高层策划的内幕大致就是这样。
但在刺杀托洛茨基事件的背后,还是有令人产生疑问的地方。从上引斯大林和贝利亚的话来看,似乎除掉托洛茨基是为了消灭托派运动,而这一运动严重地干扰了各国共产党的反战和保卫苏联的活动。照这种说法,好像第四国际已经成了气候,可以与苏联支持的各国共产党抗衡了。如果托派运动真的如此强大,那它也不会无力保护自己的领袖。伊萨克・多伊彻在其《先知三部曲》最后一卷《流亡的先知》中说,各国托派组织只是一些小的宗派组织,它们处于各国政府和官方共产党的双重打击之下,没有经费,也没有行动能力,却有无穷无尽的内部争吵。托洛茨基在其自己办的《反对派通报》上发表的不少文章就是为了平息这些争论,使内部团结起来。从他为第四国际撰写的纲领来看,它的主要任务是宣传自己的观点,批判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的错误政策和路线。而且托洛茨基的批判均是为了更好地保卫苏联。在苏联与资本主义世界的冲突中,托洛茨基始终旗帜鲜明地支持苏联,无论哪个反对派组织、无论哪个反对派成员,只要违背这个立场,他都立即与之决裂。这样一个以宣传工作为主的国际组织,与其说会妨碍各国共产党反对战争、保卫苏联,还不如说有利于它们完成这个任务。
更何况此时的托洛茨基已经被斯大林逼到大洋彼岸的闭塞的南美国家墨西哥。早在1934年,他与苏联国内反对派的联系就已经被彻底割断。在大清洗开始后,他的支持者(无论是投降了的妥协派,还是仍在监狱中和流放地的不妥协者)中的绝大多数被枪毙。他的声音和文章已经不能传入苏联。因为任何敢于携带托洛茨基文章入境者,一旦被发现,都格杀勿论。
一个是远在天边的流亡者,他只有为数不多的追随者。另一个是掌握苏联这样一个大国的党政军大权的独裁者,而且还有惟他马首是瞻的世界各国共产党。力量对比如此悬殊,何必非得赶尽杀绝呢?
看来,斯大林下决心除掉托洛茨基是另有隐情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见不得人的目的,在斯大林身上是屡见不鲜的。斯大林的真实目的何在?斯大林对托洛茨基的评价可能会泄露点天机。斯大林认为,在革命风云际会时,托洛茨基就能够叱咤风云,而在革命低潮时,他就失去力量,不知所措。这句话只对了一半,即它的前半句。正是这前半句,透露出斯大林除掉托洛茨基的真实意图。后半句纯属胡说。从1923年起,托洛茨基一直身处逆境,开始时是遭到除他和列宁之外的所有政治局委员和候补委员的排挤,此后逐渐被解除了军事人民委员、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的职务,直至被开除出党、流放,最后被驱逐出国。此后他几乎是只身面对整个资本主义世界、法西斯的仇恨,处于苏联和第三国际的铺天盖地的诽谤、咒骂、攻击之下,但他毫不沮丧,以大无畏的精神把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进行到底,直到惨死在刺客的冰镐之下。
虽然后来斯大林说过,除了列宁之外,谁也不可能在十月革命中起特殊作用。但说这句话是出于排挤托洛茨基的派别斗争的需要,并没说出历史真相。对此斯大林是心知肚明。他当然不会忘记,1917年5月托洛茨基才加入布尔什维克,就马上进入决策核心,在列宁不能公开露面(为躲避临时政府的追捕)、布尔什维克上层部分反对起义(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等),部分消极观望(斯大林本人也包括在内)的情况下,是他一手领导了十月革命。斯大林同样不会忘记,在内战期间,是托洛茨基缔造了红军,并率领这支军队经过三年浴血奋战消灭了帝国主义支持的白军,挫败了外国军队的武装干涉,捍卫了年轻的苏维埃共和国。而二十世纪的革命是与战争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的。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不仅不会有十月革命,连二月革命也不会爆发。斯大林真正需要考虑的是,即将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否会引发一场新的革命?是否会危及他的独裁统治?对此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他深知他与托洛茨基的区别:他的成功靠的是手中掌握的权力,靠的是无原则的勾结、耍阴谋诡计,单凭这些宫廷斗争的伎俩,是无法在阶级斗争的战场上、在与资本主义世界的斗争中取胜的。斯大林在党内斗争中获胜后,在指导国内建设以及各国共产党的国际革命斗争中,是一连串失败的记录。领导革命、特别是无产阶级革命,需要的是完全不同的品质:对斗争形势发展的准确预见,能够抓住转瞬即逝的有利时机的果敢、大智大勇以及正确的战略、灵活机动的策略等。而这些正是托洛茨基的强项。这些革命领袖的素质,在三十年代国际形势的风云变幻中更彰显出它们的力量。斯大林心里清楚,他近十几年来领导革命和建设中的每一个失败和失算,都可能是托洛茨基留在革命史册上的辉煌的一页。尤其令他愤怒的是,他对国内外政策的每个重大调整都遭到托洛茨基的批判,每次他都抱着输红了眼的赌徒心理:该托洛茨基失误一次了。然而历史就像是托洛茨基的同谋一样,一次机会也没有给他。就是在被他牢牢控制的苏联,他战胜托洛茨基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在他无法控制的国际舞台上,除了在肉体上消灭托洛茨基外,他再也没有其他取胜之路。这个远在天边的流亡者让他不得安宁。战争可能会引发摧枯拉朽的革命风暴,而这场风暴不仅会消灭法西斯、推翻欧洲资本主义世界,也可能会摧毁他在苏联国内的独裁统治。
无独有偶,另一个独裁者希特勒也惧怕托洛茨基。法国驻第三帝国大使罗贝尔・库隆德回忆说,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与希特勒有一次谈话,希特勒吹嘘他的军队和他在未来的战争中将获得的伟大胜利。大使给他泼了盆冷水,说战争引起的社会动荡和革命可能把交战国政府卷入漩涡,最后的胜利者可能是托洛茨基。希特勒一听此话,就像心口挨了一拳似地跳了起来,尖声喊道,这种可能性正是法国和英国最好不要与第三帝国作对的又一个原因(《流亡的先知》,第555页)。
这个孤独的流亡者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却能使两个掌握着绝对权力的独裁者胆战心惊,这就是托洛茨基的力量之所在。无论是他率领千军万马,还是孤独一人,都令他的敌人胆寒。这大概才是斯大林决心在战争爆发前除掉他的真正原因吧。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斯大林在把托洛茨基驱逐出苏联近十年后才决心要除掉他。实际上,托洛茨基被驱逐出苏联后,始终生活在格别乌的阴影下。以无孔不入的格别乌的力量,刺杀托洛茨基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任务。在托洛茨基流亡土耳其期间,斯大林甚至可以假手大量流亡在土耳其的白卫军残部除掉托洛茨基,这些人对打败他们的红军统帅怀有刻骨的仇恨。斯大林为什么要把这个决定推迟10年呢?
谜底可能在斯大林的私人图书馆中可以找到。《托洛茨基政治肖像》作者沃尔科戈诺夫说,他曾参观过这个图书馆,其中有一个专供斯大林本人使用的房间,里面全是托洛茨基的著作和文章,托洛茨基在流亡期间的著作、书信和文章以及全部《反对派通报》在这里应有尽有,而且是格别乌特务专门搞来的。据沃尔科戈诺夫说,其中的大多数页面上都留下了总书记粗粗的铅笔道,证明总书记不仅阅读过这些文章,而且还看得相当仔细。在《流亡的先知》中,也记述了格别乌盗窃托洛茨基档案的活动。
再结合当时的历史,就可以找到斯大林迟迟不杀托洛茨基的原因了。托洛茨基在党内素有解决问题的能手之称,而且往往是出奇制胜。据《先知三部曲》的作者伊萨克・多伊彻说,甚至在托洛茨基被开除出党之后,在遇到棘手问题时,在中央委员会会议厅中还能听到人们低声说,列夫・达维多维奇(托洛茨基的名和父称,以这种方式称呼人,表示对对方的尊重)对此会是什么看法?斯大林在其与布哈林一起推行的所谓新经济政策陷入绝境后,照搬了部分托洛茨基的经济建设方针,这已是不争的事实。纵观1923~1940年间斯大林所有方针政策的重大转折,都有剽窃托洛茨基思想之嫌。这当然不是说斯大林推行的就是托洛茨基的政策。斯大林的所有剽窃都经过了粗暴的官僚主义的改造,而且往往用的不是地方。托洛茨基曾十分形象地嘲弄说,斯大林就像俄国民间故事中的傻瓜伊万,他在婚礼上哭丧,在丧礼上贺喜,因而处处碰壁。
原来,斯大林迟迟不杀托洛茨基的原因,就是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他还需要托洛茨基的智慧。但这不能明说,要把它们藏在一间小屋里,悄悄地看,默默地记。要不是担心迫在眉睫的战争可能诱发革命,并危及到自己的独裁统治的话,斯大林可能还会让托洛茨基再多活几年。